大國,若烹小鮮。

以道蒞天下,其鬼不神;非其鬼不神,其神不傷人;非其神不傷人,聖人亦不傷人。夫兩不相傷,故德交歸焉。

治理大國就像烹調小魚一樣。

把大道行使貫徹到天下,鬼怪邪祟也就沒有什麼可鬧騰可神奇的了。不是它們不鬧騰,就是它們鬧騰起來神妙起來來勁起來,也傷害不了誰了。並不是神怪都一定不傷人,而是由於得大道的聖人不傷害人,聖人的大道幫助防護了人們不受神怪的侵襲。聖人不傷害人,神怪也不傷害人,雙方一致,德性也就會合到一起去了。

“治大國,若烹小鮮”,這是整個《老子》中最奇突、最有光澤、最迷人、最令人拍案叫絕的千古名句。有這樣一句話,其立言之功已經永垂史冊。這是思想與語言的傑作,這是智慧與經驗的異彩,這是出人意料的閃電驚雷,這是超常的令人一跳三尺高的命題!

再想想古今中外有多少學者偉人大師高峰,他們學問那麼大、地位那麼高,他們一生說過幾句能給人留下印象、留下啟發的話語?

有不少那樣的人物,堂皇乎似頗有學問頗有見識者也,然而他的記錄是零,是一句振聾發聵的話也沒有。

我要說,少年時代,我就是看到了這一句話,產生了我對《老子》的興趣與折服,使我覺得一部《老子》令人終身受用不盡!

何必求解?即使不解、不求甚解、無定解……這句名言也已經膾炙人口,已經魅力四射,已經發人深省,已經家喻戶曉

老子對於人是有幫助的,就說此言的理念、信心、境界、氣魄、雍容、大度、瀟灑、幽默、深邃,夠我們學一輩子的。

這段話有詳細具體的注解,如說烹小鮮不能來回翻動,不能去腸、去鱗、不敢撓……(參考河上公說,轉引自傅佩榮《解讀老子》,線裝書局2006年版)。我假設這些註釋都是對的,謝謝前賢。然而,對於我來說更重要的不是烹調小魚的細節與注意事項,不是烹小魚要領規程,重要的是這種治大國的遊刃有餘、舉重若輕、平常心、有把握、舒舒服服、笑容滿面的精神狀態、精神境界。這不是技巧性條例:如不得翻動五次以上、不得放調料五錢以上或火候太過——煎燉四分鐘以上,或至少要翻動兩次……這是大道,這是胸懷,這是人生觀、世界觀、政治觀、價值觀,這是本體論也是方法論,這是修養也是人格,這是姿態也是靈魂。這是治國平天下的一種智慧和美,一種領導人風度,一種形象思維,一種直觀體悟,一個超級發現。

讀完治大國若烹小鮮,你不能不大喊一句:“虧他想得出!

有時對一個名言名文的註釋太清晰了,反而不是最好的理解方式,也就是說:世人皆知明白之為明白,斯不明白矣。

白居易的“花非花,霧非霧。夜半來,天明去。來如春夢不多時,去似朝雲無覓處”寫得何等好啊。某晚報上登載,一個保姆看到此詩後便說,這是謎語,謎底是“霜花”。真是天才的保姆!用霜花解釋《花非花》,天衣無縫。然而,這位天才的保姆從此也就殺死了白居易的詞。

天才的解謎語者,同時難免不成為文學的劊子手。

讓我們保留住初讀“治大國若烹小鮮”時的驚嘆與激動吧,保持住那種對於精彩的思想的新鮮感、折服感乃至困惑感與神秘感吧。不要把它解釋得太明白、確定、技術化了吧。即使籠統地解釋為“不多事瑣碎也”(明末清初學者傅山所解),也仍然覺得未免簡單化了老子的名言名喻。

因為古今中外,再沒有人把治大國看得那麼輕鬆、平常、小巧、愉快、輕鬆,樂在其中,妙在其中,道在其中,趣味在其中了。國人的說法多麼可愛,叫做“舉重若輕”——由於大道,由於精湛,由於信心,由於不急不貪不私不爭,世上又有什麼能把人壓趴下的重量呢?

法國一位總理曾對中國領導人說:“法國六千萬人口就把我們(政府)折騰個不亦樂乎,你們這麼多人口,無法想像你們的工作啊。”

這位法國政要的感覺是,治大國如活魚接受清蒸或者紅燒,他能有若烹小鮮的快樂嗎?

他只有被烹調的痛苦。

做事情是苦熬苦忍、慘澹經營更出活兒,還是樂在其中、美在其中更有效呢?

比如割麥子,越是力巴頭越會是咬牙切齒、瞪眼撅腚、氣喘如牛、汗流如雨。而勞動模範呢?他會感受到快樂。

前些年曾經有過關於快樂足球的辯論。足球踢得好當然是充滿快樂的,又不僅僅是快樂,因為比賽中還有驚險,還有失敗,還有傷病……只有故意抬杠者才由於有後面那些東西就否認了足球的快樂。

某種意義上,踢好足球並不比治好一個大國更容易呀。看看媒體,令我們相信許多大國都治理得不錯,至少都認為自己治理得成功、治理得英明,但他們的足球不怎麼樣,甚至是一塌糊塗。

那麼,做一些難事大事,而若烹小鮮,你有這個氣魄嗎?你有這份閒心嗎?你有這種藝術感覺嗎?

我們看看某些人,辦一點事,暫時負上一個縣一個市一個局一個部一個科的責任,就那樣一驚一乍,大呼小叫,天天告急,時時呼救,事事急赤白臉,不是若烹小鮮,而是若身陷鱷魚的利齒大口,真是痛苦死人,也笑死人、醜死人啊。

與此同時,烹小鮮又包含著小心翼翼、不急不躁、戒輕率、戒亂來的意思。小鮮嘛,不要大折騰,不要大火大燒,不要過度加工過度炮製。你很難找到別的例子,能表達出既是輕鬆愉快、得心應手,又是適可而止、慎重穩妥的要求。

我有時候還進一步推敲,為什麼是烹小鮮,而不是養小鮮呢?從審美和情趣的觀點來看,不是養小鮮更靈動一點嗎?也許烹小鮮的說法更加世俗化、生活化、操作化?如果是飼養小魚,個中包含的問題並不僅在於人的操作方面,還有魚的品種問題,水、空氣、溫度等環境方面的問題,並不是你操作對了魚兒就一定活得好。老子寧願用家庭中的小小炊事作比喻。

底下的一大段話我以為最好與烹小鮮聯繫起來理解。用烹小鮮的沉穩、慎重、余裕與把握治國理政,也就是把大道帶到了天下。有了聖人帶來的大道,帶來的早服、積德、余裕、忠實與信心,一切妖魔鬼怪、邪教迷信、巫婆神漢、怪力亂神、裝神鬧鬼,也就不起什麼作用了。歸根到底,神鬼作亂是人亂的結果,是人缺少自我控制的結果。聖人不傷人,牛鬼蛇神也就傷不了人。反過來說,如果一個國家鬧鬼神傷人,一定首先是這個國家的帝王將相、聖人賢人先胡作非為,乃至借助神鬼去嚇人唬人,是他們自己已經先傷了人。

而做到了若烹小鮮的人,做到了不慌不忙、不浮不躁、不吹不叫不吵不鬧不翻天覆地的為政者,他們的平和帶動了天下的平和,他們的穩定推動了天下的穩定。鬼不神奇,神不傷人,聖人不傷人,就是說不傷這種平和與穩定,豈不天下太平?

至於說兩不相傷,德交歸焉,這再次表現了中國的尚同、注重同一性、統一性、本質的一元性的思想方法。聖人與大道一致,鬼神也與聖人保持一致,於是大家都與大道一致,與嬰兒、與水性、與大德、與樸呀真呀淳呀衝呀虛呀靜呀什麼的,都一致了,都進入了永恒的最佳狀態。

以道統領庶民,同樣也可以做得到以道統領鬼神,道以制神,道以親鬼神、和鬼神、安鬼神、平鬼神。老子的有關思路獨一無二,令人擊節讚嘆!

(他不討論迷信與非迷信的問題,他也是“六和”〔三維空間〕之外,存而不論。承認它的存在或虛幻存在暫時存在,同時以道統領引導之,至少是使之不為害。這應該說是一個聰明的選擇。)

按照中國式的思想方法,德與德相親,道與道相近,聖人不傷人,鬼神也就不傷人了,聖人有德,其他各種力量也都有德起來了,叫做物以類聚,人以群分。這樣的烹小鮮的結果,這樣的互相無傷的結果,是匯集了天下的有道無傷之士之理之物質與精神的資源。妙哉斯論!理想啊,這樣的大道!

反過來說,如果一個侯國的侯王、臣子、士人乃至於聖人,自己折騰,動輒傷害他人,那就不僅是他們幾個人乖戾傷害的問題,而是妖魔神怪一起上,各種惡鬥、傷天害理、災難混亂一起上,不是德交歸而是怨交歸、恨交歸、傷交歸、禍交歸焉。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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