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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片丹心歸於誰?
【聯合報╱曹又方】
2009.03.26 02:22 am
 

知名作家曹又方(1942-2009),昨天凌晨三時四十五分,因急性心肌梗塞病逝於台大醫院,享年六十七歲。

曹又方長期從事新時代運動及婦女運動,大力倡導心靈革命及環保運動。曾任「中國婦女寫作協會」理事長,「海外華文女作家協會」會長等職。此外,並曾主持廣播及電視節目。著有小說、散文、雜文、傳記、勵志、心靈、兩性、女性成長、食譜各類書籍七十餘種;《天使不做愛》、《寫給永恆的戀人》、《做一個有智慧的女人》等書皆膾炙人口;十年前罹癌後,以積極樂觀的態度面對死生大事,激勵人心。

《聯副》今日獨家刊出曹又方為即將在聯合文學出版的遺著《瀟灑過情關》所寫序文,以致悼念。(編按)

 
  
一般人說的忠心,絕非我的特質之一。

說良心話,我不是一個具有信徒特質的人。排斥服從,尤其更無法做到絕對服從。

偶爾,與過去的情人雲淡風清地聊聊天,對方還會扯出我曾經是一個負心的人,我也不以為忤。

墜入情海的人,莫不希翼彼此做一個不變心的愛人。可哀的是,那只存在於愛情影片和羅曼史小說中。事實上,一生只愛一個人,除非是出於雙方意願,否則是非常野蠻的。在這個多變的世上,唯獨要求感情不變,豈非緣木求魚?

在情愛和其他一切事物上,我寧可忠於自己,也不會忠於他人。想想看,一個背叛自己的人,已非真我,又如何真實地去對待他人他事哩!

新近,有個女記者為我做了一次訪談,十分推崇我的自由與獨立。其實,自由獨立是相對性的,因為再自由獨立的人,也與他人息息相關,總有一些什麼事會束縛著一個人。真正的自由獨立並不存在,只能讓自己擁有一顆獨立自由的心。

回首那段叛逆的青春,正是因為純真,逆反的就更純粹了。似乎,歲月並無法將我的叛逆變為保守。雖不能說愈老愈反叛,但是對於當代的許多價值和諸多事物,雖有包容,卻絕非認同。從反叛的意義上來說,我榮耀的青春期拉得很長。

狂放無羈的青春,也像每個人一樣鬱積著許多難以實現的渴望和夢想。

多少次與家人決裂、與愛人絕裂、與上班族絕裂、與城市絕裂……並且像罹患了流浪癖一樣在各地遊走和生活。讓吸引力發揮著影響力,左右著我的一生。

我試著做一個合群卻孤獨的人,目的是努力做一個真人。

當然,我也明白,一個人無論多麼真誠,都無可避免地埋藏了部分真我。從前的我,經由生命中許多重大的事件,諸如失親、失戀、失學、失業、失去健康……層出不窮的遭遇和危機,讓生命發生驚人的進化。有時藉著重塑過去,總能讓人找出一些締結自己命運的因素。

一路衝撞跌宕,終是由於自己的任性反叛,以及故意的誤解而來。然而,我心狂野,總是不乏革命熱情和冒險精神,並且充分利用了自己的際遇。慶幸的是,從未放棄解決自己的難題、規畫自己的人生和沉思自己的命運。正是由於自省,方能使人免於僵化!

當靈魂經歷了騷動的青壯年期,通過各種因緣,我們揮灑著各種不同的形式和觀念。沸騰的熱血,使我們不斷地在從事著種種破壞、詆毀,也同時進行著重建和提升自我的過程。

驚濤駭浪終於漸次平靜下來了。

以至於我們不論處在何種緯度和經度之中,又受到了何種苦難和磨折,都能以平常心看待。在種種起落和變遷之中,人們也驚異地發現和印證了生命中許多層面的真理和實相。

常常都有人問我信奉什麼宗教,我雖心懷虔誠地想告訴別人,卻一言難盡。

我信,卻也不信。我喜歡佛經,也讀《聖經》,甚至《可蘭經》也粗粗看過。我信的是教義,而不是形式和人為的部分。至少,我不會像某些偏激的人一樣,因為詬病某些以宗教維生的人的偏頗行為,而否定了宗教。那就不值了!

然而,即令沒有特定的宗教信仰,也不歸屬於任何傳統,但是也明晰自性是佛,每個人都應有基督精神。至於傳統,則不管你採取何種態度,終會對人發生一定程度的影響。比方說,農民曆的存在,過春節的習俗,便是一端。

經過了各式各樣的生命歷程,一個認真生活人,終會步向生命極為和諧的境地,並且擁有適度的樂觀主義。不再逃離什麼、奔向什麼、尋求什麼,因為我們擁有了自己最為寶貴的財富──能夠靈視一切的靈魂。

尤其是對於我個人而言,幾乎是在通過痛苦、疾病和瀕臨死亡邊緣,才修習到這一課。

當然,所有感悟到啟示的人,都能擁有這把樂園的鑰匙。瞭解了喜悅之道,才能把經驗轉譯為愛與祈福的偉大訊息。

為什麼人們那麼喜歡聆聽劉心武講《紅樓夢》、易中天說《三國演義》呢?因為他們都是通透了的人。唯有這樣的人,才能講出總結完整人性,並涵蓋了均衡性與圓潤的話語。正是由於他們早已預先消化了人生一切,才能說出人們聽得懂又中聽的故事。

許多人都意圖通過新聞報導,來與世界同步。其實,許多震撼世界的大事,不外乎戰爭、災難、意外、搶劫、謀殺、自殺……關心這樣的時事,對於人生又有何價值呢?

一切的本源還是自己。回到自己心中,以那個最真實古老的自我為出發點,並處理好生活周遭的關係,好好生活就足夠了。最終我們會發現,只有從生命本身獲致的快樂最為完整。

生命是一切,生命是唯一的特權。

你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?平淡的事物最是美麗可親,不尋常的事物並不會更加高雅堂皇。我們真正缺少的不是沒有的東西,而是細心品賞的感受擁有的一切。

梵谷曾經與弟弟希奧說過這樣的話:基督無限偉大,因為不曾擁有家具或任何其他附屬來阻礙他。

我們要忠於什麼呢?我們要追求什麼呢?最重要的是自己,自己的人生和生命。

內在的力量無限大,原來生命的本源並非聖者、大師、導師、學者和哲學家,而是來自生命和人生經驗的本身。與生命合作吧!

本書的四十篇文章,幾乎全是近期的作品,分成了「心情」、「世情」、「道情」、「愛情」四輯,盼與大家交心。

2009/03/26 聯合報

 
曹又方 兒子願她人生是逗點…
2007/04/24

【聯合報/本報記者林德俊、賴素鈴】

因為不能再忽視死亡,於是更加用心地活下去。作家曹又方以她的堅毅強韌,向作家兒子李煒示範了一種自由的生命姿態。

四十多年來,曹又方在小說、散文都展現蓬勃創作力及獨立女性形象,並曾執掌圓神、方智出版社。一九九八年底,曹又方發現罹患卵巢癌第三期,兩次手術、六次化療後,她為自己舉行「生前告別式」,兩年後又以「重生茶會」宣布戰勝病魔。

鮮少人知,曹又方有個在美國長大、識得六國語言的兒子李煒。他曾在美任職出版社編輯,遍覽西方典籍,受前輩夏志清、余光中肯定。李煒第一本著作《書中書》,以英文寫成,由余光中之女余珊珊譯為中文,余光中在序中讚許他:「西學博中有精,相當驚人,令我想到錢鍾書。」

任性的曹又方對待任性如她的兒子李煒,自有一套自由法則。這場母子相對論有真摯的親情,也迸現文學同儕平等對話的知性火花。

問:曹又方是知名作家,李煒心中的母親形象又是如何?

李煒(以下簡稱李):她很堅強,尤其是生了大病之後,更讓我佩服。換做是我,一定沒辦法撐過來。

曹又方(以下簡稱曹):很多事降臨在身上時,你不得不去面對。生病之後,我覺得人應在該軟弱的時候軟弱、該堅強的時候堅強。

李:她講愛情時強調自由,對我也一樣。從小到大她從不會管我,那時以為她不關心我,回想起來,這是對小孩子信任的方式吧。

曹:我這一代人當母親時,經常得在事業和好媽媽之間做一抉擇;那時候我選擇先成就我自己,所以對孩子的確有罪惡感。

不過至少李煒現在能瞭解,我是愛好自由的人,所以我也給他自由。

李:媽媽也從不會問我有沒有女朋友、要不要結婚。我有一次跟她開玩笑:「要不要今年結婚讓你抱一個孫子啊?」她說:「你要生小孩就生小孩,不關我的事。我才不要抱孫子哩!還要換尿布。」

還有一次我問她:「你怎麼都沒問我是不是同性戀?」她說:「你只要自己開心就好,現在這種時代,你愛怎麼戀就怎麼戀。」

曹:他曾經長髮及腰。我只問他一句:「你為什麼頭髮這麼長?」他說:「因為我爸爸是禿頭,所以現在我要留夠本!」我覺得很對呀。我只提醒他,萬一警察以為你吸毒抓了你,不要生氣,因為人家認為長頭髮的男孩子都是這樣。

問:兩人聚少離多,平常的溝通情況如何?

曹:我們倆一言不合就會吵架,這是常有的事,因為兩個人都比較激烈、主觀,各有自己的意見。

李:意見不同偶爾吵一下架,那也滿正常。英國作家馬丁‧艾米斯(Martin Amis),他的爸爸是名作家金斯利‧艾米斯(Kingsley Amis ),金斯利的朋友很早就預言馬丁將來一定很有成就,因為這個小孩每天都跟他爸爸鬥嘴鬥得很厲害,哈哈。

問:李煒走上寫作這條路,是受母親影響?

李:雖然她是作家,但從沒要我看書、寫作、投稿,沒有刻意要我朝這方面發展。

曹:我曾經在紐約跟他同在一個屋頂下,我每天早上七點起來寫稿,寫到下午,他也許看到了。

他念書樣樣都很好,本來念數學,最後會選文學,大概是認為其他太簡單了。這點我跟他是不能比,我以前數學總平均拿零分。

李:我十五歲剛到美國時英文很差,不用太多英語去學的數學相對簡單得多。到大學之後才發現,我的數學跟真正的天才完全不能比。

記得大二時,我去找一個教授,在門外看見一個金髮大眼、約十二歲的可愛小孩,還拍拍他的頭;後來才知這小孩其實是另一個數學教授!那時驚覺,即使再過五十年,我也超越不了這個天才。

我覺得寫作是唯一有可能透過努力累積來成就的。音樂和數學可以有神童,但我從沒聽過十歲小孩可以寫出一本偉大小說。

曹:寫作真的需要很高的才情,光靠努力是不行的。真正好的作家真的很有才華,可是也很努力。

【2007/04/24 聯合報】

作家曹又方給書痴兒子李煒全部的自由,「愛一個人,就給他自由」,她說;不論對愛情或兒子

問:李煒看不看母親的書?

李:到美國之後,我就再也沒看過一本中文書。我不看母親的書還有一個理由,一方面怕她寫得太好,給我帶來很大的壓力,二方面怕她寫得不好,豈不是太丟臉了。

曹:(笑)他根本看不懂中文。

李:我從不會嫉妒一個作家成功,可是真的有一次我非常嫉妒我媽媽。我和她走在上海街頭,漂亮的小女孩都盯著我媽媽,沒有一個女生看我。

曹:哈哈,他氣小女生都不看他,大概以為看我的應該是糟老頭。

問:李煒如何成為一個嗜讀成痴的ink drinker(新書名)?

李:我除了是書痴之外,也是音樂痴、電影痴,我習慣把心得寫成筆記。欣賞作品的過程可以一個人完成,寫作也是。可以想做就做、要怎麼做就怎麼做,無須解釋。這大概跟我喜好孤獨的個性有關吧。

曹:我是個全世界趴趴走的人,不像李煒,拖都拖不動。

他在美國時我常鼓勵他,從紐約到巴黎、倫敦都很近,為什麼不去?旅行的錢我幫他出,他還不要。

李:我沒想要旅行,是因為我看一本書,感覺比旅行團七天的見聞收穫還要多。後來發覺,很多事物還是要自己親身去感受。

曹:每個人的路真的得自己走,說要把經驗傳承,幾乎不可能的事。旅行,可以印證很多書中的事。

問:一場大病帶給母子之間什麼樣的衝擊?

曹:之前我一直太忙。我生病那段時間,我們開始有比較頻繁的聯絡,大概是他覺得我不久於人世,所以急著跟我談很多以前沒談過的話,談了很多書、電影、寫作,有時從紐約一天打三四通電話回來,一講一個多小時。

李:那時聽到母親的病況,感到很緊張、很心痛。

曹:可是他後來有一次還抱怨我為什麼揀在耶誕節和新年之間生病,把整個假期都毀了(笑)!

李:媽媽第一次開刀沒跟我講,是我後來自己發現的。說來有點丟臉,我在美國出版社工作,薪水很少,所以每年都期待母親的聖誕卡,因為卡片總會附帶一筆錢給我。那年沒收到卡片我感到奇怪,才打電話回去問。

曹:辦生前告別式時,他人在美國。沒徵求他的意見,我很抱歉。不過我當時的想法是置之死地而後生,而且把這事情倒轉辦了,我就沒有什麼牽掛。

我辦告別式還有一個原因:李煒這方面是白痴,他不可能幫我辦喪事(笑)。不要說他了,我都不懂,我還很厭煩那種喪禮。

李:其實我很反對。辦了,就好像接受了這個生命結果,她說要畫一個完美句點,我卻希望她的人生永遠是逗點,是刪節號!為此我們也吵過。

我媽媽要做什麼從來不會問我,因為我的能力好小、好小。到我媽媽生病之後,我才發現,我對我最愛的人,可以幫助的,其實什麼都沒有。

曹:他常常試圖管我的事。我都用一句話:「我又沒有管你,你為什麼要管我?」

李:她生病之後,還要去旅行,我不准她去。她跟我說:「愛一個人,就要給他自由。」

曹:我為什麼堅持要去?因為我覺得,一個人一生中如果一直在做他喜歡的事,而且正在做這件事時死掉,那是很幸福的事。

【2007/04/24 聯合報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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